【劍牛】倒數第一的風間同學 三
三
腦子進水劍無極試得多,腦子進酒倒是頭一遭。
酒精解放了長期受壓榨折磨的腦細胞,這群小奴隸為慶祝重自由狂歡達旦之餘,還趁他昏睡時狠狠圍毆他一頓報復。
劍無極覺得自己連靈魂都穿出幾個破洞來,尤其是他正躺在幾個啤酒罐上,背脊被硌得忒慌,於是他一個翻身,連帶著扁罐子,從帆布床上「啪嗒」的仆倒,再順勢撓撓發癢的頭皮,席地伸個大懶腰。
「風間同學,你還好嗎?」大叔踢了隻裝泡麵的大紙皮箱過來當飯桌,端著盛了兩碗雲吞麵的盤子,「渴嗎?水樽在你腳邊。」
劍無極乾脆喝麵湯解渴,鮮甜蝦香意外的醒腦提神,他吸溜了幾口,宿醉頭疼霎時被饑餓感所壓下去。
大叔卻沒起筷,又給他一枝百事,慚愧地解釋道:「昨天真抱歉,我本來是想給你可樂,結果拿錯了啤酒,那些罐子模樣都很像,我下次會多加注意的。」
劍無極擺擺手,「你請我喝酒我謝你還來不著呢!我這輩子也沒試過如此痛快,不過你確實得小心點,酒在這兒是禁品,老賊頭入學那天,被人搜到空的鐵酒壺,差點累他要即時帶包袱回苗疆。」
「苗疆?」
「嗯,他的家人在控疫中心工作,被調往中原,他只好跟來唄。」劍無極被雲吞的湯汁燙到舌頭,急忙呷了口汽水,「啊,對了,我能跟你買幾罐啤酒嗎?那酒鬼快要渴酒渴死了,前陣子他試圖用白飯偷偷釀米酒,那發酵的東西臭得像嘔吐物,他居然臉不改容地喝光,結果瀉了三天。」
大叔用膠袋裝了三罐,交給他前又打開來確認,「我這次沒拿錯吧?」
「啤酒綠罐,可樂紅罐,你看顏色就知道啦。」
大叔靦腆地托了托眼鏡,「我色盲,所以不太分得清楚。」他見劍無極掏錢包,阻止道:「不用錢不用錢,就當作是賠禮吧,你朋友以後直接來跟我要就是。」
「嘿,那傢伙一定把你當作救世主般扣頭膜拜。」
「風間同學,說到底此事因我而起,要不我跟老師溝通一下,讓你改天再測驗?」
他看著大叔凝重又愧疚的神情,不禁失笑,「有點宿醉而已,用不這麼誇張啊,況且你昨天送了我東西,」他從兜裡掏出鈴鐺,在對方面前晃晃,「拉平了。」
「但是——」
「哎話說你怎麼會去東瀛?」
「這個啊,我之前是災區偵察隊,所以老是要到處去。」
「哇塞大叔你很機車啊,居然能告老還鄉,我們這兒畢業去服役的,全都人間蒸發,父母想去認屍也被攆——」
想到對方也定必痛失了無數戰友,他兀然止住話,乾笑兩聲,「聽說軍人的俸祿很可觀,幹嘛要跑來賣魚蛋?」
「因為受傷了,」大叔瞥了瞥自己空盪盪的右袖子,「需要休養一段時間,我又不想閒著,就來幹活了。」他頓了頓,又笑說:「這兒很好,我挺喜歡。」
他捧著碗子把麵湯喝光,滿足地擦擦嘴,「嘖,你不用上堂做功課溫書考試,當然說得輕鬆哪。」
「你見過她們嗎?」他指著窗外操場上打籃球的女生。
「沒啊,看樣子應該是初中的吧。」
「每朝早六點多,她們便會推著坐輪椅的同學到操場,讓他們輪流待在籃球架下,兩隊人馬一旦搶到球,就會交給他們入籃。」
「哇哇哇,你其實是想在這兒找媳婦吧?」
「前幾天坐輪椅的學生全都沒來,現在回來了兩個,不知道其他的現在怎麼樣。」
劍無極探頭過來看,「白髮那個是雨音霜,教化學,雖然人是有點凶,但很漂亮對吧?」
「噢,我還以為是學生,」他迷糊地撓撓頭,「之前她來買早餐,我還給她學生價。」
「唷,你小心人家誤會你對她有意思,」外頭傳來入籃聲,得分隊擊掌歡呼,「唷真可愛啊,雖然比我家又酷又帥的鳳蝶老師還是差一點點。」
「你吃完了?」大叔把他的書包背過來,手上拿著一疊縐巴巴的筆記,「應該齊全的,但次序可能亂了,你回去再檢查一下吧。」
那薄薄的幾頁紙,承載著他的徬徨不安,他卑微又渺小的願望,和他僅有的籌碼。
明明世界那麼大,他的人生卻全取決於紅叉和勾,定斷在零與百之間,一筆下去,命運就沒法改寫。
劍無極仰頭深呼吸,抖擻精神笑起來,「謝啦。」
「加油,測驗後到我這兒吃雞腿,我請你。」
劍無極背上沉甸甸的背囊,走向課室,宿醉感重新佔據太陽穴,強烈得像要把顱骨也鑿穿,少女們在球場上玩得正酣,球在籃筐上旋轉幾圈,入籃,著地。
他忽然倒了下來。
大叔煞時跑到他身邊,「同學你怎樣了!」
他用力地拍劍無極的臉,後者痛得蹙起眉頭細聲咒罵,「你白痴啊我頭疼成這樣還考個屁,當然是要擇日重考,你配合一下就好啦。」
「但、但詐病不太好啊。」
「這是戰術,拖延戰術,你這個軍人沒讀過孫子兵法嗎?」
「兵法裡有這條嗎?」女老師朝他們走來,劍無極趕緊閉眼裝死,大叔緊張的問:「那……那你是詐甚麼病?」
「隨便啦!」
「劍無極,你聽得見嗎?」見他沒反應,老師探了探他的呼吸,「先帶他去醫務室吧,你知道他為何暈倒嗎?」
大叔背著他,支支吾吾地說:「呃,不清楚,他路過,我見他面色有點……有點蒼白,可能、可能是熬夜溫書,累倒了?」
「他也會溫書?」雖然語有責備之意,但老師還是關切地看著學生,「希望他只是通宵打機累壞了吧。」她見校醫在不遠處,立馬追上去告知情況。
劍無極瞇起眼偷看,見大叔紅透了耳朵,還滴著汗,又撇開頭憋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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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此之後,劍無極一得空就會跑去小賣部聊嗑,有事沒事都愛蹲在那兒。
銀燕把小賣部地窖打掃乾淨,添置了書桌和燈管,還有些教員室掉棄的家具,整理成一個隱蔽的讀書室。
劍無極可喜歡這個秘密基地了,特地把自己的被窩都搬來,他自幼喜愛熱鬧,耐不住寂寞,沉默寡言的銀燕便成了最佳陪讀,他再怎樣吱吱喳喳,也攻不破銀燕的靜音氣場,這歪打正著治住他的多動症,使他得以安定下來。
他望盯著天花板苦思該用哪條公式解三角函數題目,到下筆時手已經冷僵了,他搓搓手朝掌心呵口熱氣,忽覺有東西拂過頸肩,回頭一看,有人正拿著薄毯,靦腆得像是圖謀不軌被逮個正著。
銀燕硬著頭皮把毛毯搭到他頸上,「地窖裡有暖爐,你怎麼不到下面溫習?」
「我不想獨自悶著呀,從前我老媽常說,要是把我關在房子裡,不消一天我就會悶死。」
「但你之前經常自己一個在地窖啊。」
「哎那時怕被人發現嘛,現在反正你都知道了。」
銀燕只好由著他,回廚房幹活,「要是覺得冷,我床上還有一張厚綿毯。」
劍無極看向盡頭處靠牆的折疊床,比起牛高馬大的銀燕,這床簡直細得可憐,還不如睡地上。
他抿著掛在身上的毯子,是花花綠綠的老奶奶款式,湊近時還會聞到廉價的沐浴露乳香。
那柔軟而乾燥的氣味使人莫名放鬆,劍無極伏在摺檯上繼續做卷子,還是想不出答案,便索性臉埋進毯子,倒頭撲入久違的香甜夢鄉,蹭磨著毛毯打呼嚕,彷彿夢到自己睡在誰的臂彎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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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田京一很震驚,他居然被死黨排擠了。
期中測之後,劍無極便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,接著風逍遙也變得神出鬼沒,他正要找夢虯孫探討疑團,不料連這吃貨都加入玩失蹤行列,徹底拋棄夜夜守候他們回家打電玩的神田京一。
「他們一定是妒忌我有個又漂亮又溫柔的女朋友,嘖嘖,男人太幸福也是罪啊。」
他把頭擱在衣川紫頸窩上來回蹭,重重嘆氣,後者聽他發牢騷聽得耳朵也生繭了,煩厭地把人推開,「哪兒涼快去哪兒,別老是黏著我。」
於是神田唯有孤苦伶仃的回宿舍睡覺,路上卻被劍無極截住,直把他掩住嘴扯往暗巷去,最後來到了小賣部。
「終於齊人!我們等你等得好苦啊!」
夢虯孫急不及待地打開火鍋蓋,麻辣香味四溢,他正要動筷,就被風逍遙拍了拍後腦勺,「別裝蒜,你明明一直在偷吃。」
「見到鬼!我這是試味!」
「有人試味試到滿嘴油光的嗎?」
夢虯孫連忙用衣袖擦嘴,「你不也一直在喝酒!」
神田京一呆愣了三秒,提臂就是一個肘擊,劍無極煞時捂肚慘叫,「你這混帳談戀愛談到腦殘了嗎!」
「我每晚等你們回來等到快變望夫石,你們卻在這兒風流快活!」
「誰叫你跟你媳婦兒像連體嬰一樣啊,我哪找到機會帶你來?」
「找到了!」銀燕拿著一大包肥牛走來,「原來在冰箱底,有誰要吃牛?」
「我!」劍無極舉著手九秒九衝到桌子去,「喂喂喂你們懂不懂得做人要知恩圖報?當然是先給我!神田京一你有情飲水飽啦別跟我搶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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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飲飽食醉,坐在小賣部的長櫃台上剔牙乘涼,劍無極見銀燕單手洗碗不方便,所以在裡頭幫忙清潔廚具。
夢虯孫摸著脹鼓鼓的肚皮,還在回味剛才的夜宵,「麻辣火鍋竟然這麼好吃……」他搶去風逍遙手上的啤酒,咕咚的喝了一大口,「銀燕大叔你是甚麼時候認識劍無極?居然連我這個老主顧都不知道你藏著個寶。」
「我翹課時恰巧碰到他在搬貨,就搭把手,一來二去就熟稔了。」
神田京一又奪去回到風逍遙手上的酒罐,喝光後壓扁擲往劍無極,卻被銀燕接住,「你這傢伙不偷懶會死啊?現在還嘻嘻哈哈的,到時候分班你就悲哀了。」
「安啦,當兵就當兵唄,死不了的。」
風逍遙只好再開一罐,並趕在被打劫之前走開,「你見過有人活著回來?」
「有啊,我身旁那位就是。」
三人驚呆,湊過來打量銀燕。
「大叔你是人是鬼?」神田問。
劍無極把他們貼過來的臉都擋回去,「你們煩不煩,去去去。」
銀燕看向牆上掛鐘,「現在快一點了,不用回去睡覺嗎?」
「我沒喝夠啊。」
「大叔我要追加一個火鍋!」
「我也不睏——」劍無極忽然想起甚麼,一手抓住神田的膀子,「你!出去幽會前有沒有關燈關門?」
「好像沒有……」
其餘三人不約而同的罵髒話,銀燕還一頭冒水。
劍無極有氣無力的解釋:「舍監會巡房,見到房間空空的,明天肯定又罰我們去洗馬桶。」
「不用,等,現在,就去。」
訓導主任櫻吹雪不知何時站在小賣部外,手裡抱著她的尚方寶劍,一副準備宰人的樣子,四人嚇得屁滾尿流,銀燕卻喜出望外的走上前打招呼。
「師母,這麼晚還不睡嗎?」
「宮本,讓我來,看你,」櫻吹雪端詳他片刻,「身體,無恙?」
「我很好,醫生說只要定時吃藥就行了,師母不用擔心。」
劍無極和神田京一四目交接,「師母?!」
「師傅又收徒弟?」
「他是師傅的徒弟?」劍無極風中凌亂,「你甚麼時候拜入師門?」
「三年前,那時師傅是我的直屬上級,承蒙他關顧,我才可以從東瀛平安回來。」
「這麼說,你就是我師弟囉……」
「呸,」神田京一用肩膊撞開他,「有我大師兄在,要當也是當我師弟,輪得到你嗎。」
劍無極還擊踢他,「我跟銀燕關係可鐵了,你呢,要不是我,你還在宿舍獨守空閨呀。」
「我講的是輩份!」
「論輩份我是他直系師兄,你滾邊去!」
兩人鬧鬧嚷嚷,夢虯孫和風逍遙收到櫻吹雪的眼色,一人挾一個拖出小賣部,「是是是,一會兒洗廁所再吵啦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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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賣部被改造成四人組的遊樂園,夢虯孫貢獻逃家時一迸帶走的祖傳蝦膏,風逍遙把最鬆軟最溫暖的大獸皮鋪地上作坐墊,神田京一搬來兩台電腦和私藏的PS4,劍無極從學生會搜刮到各種橋牌和DVD,應有盡有,只要他們哼句聲,他都能搭關係找來。
唯獨地窖仍是那個堆滿歷年考卷的苦悶地窖,被紙皮箱密實掩埋,從不在人前打開。
劍無極總會先趕三人回房睡覺,自己則留下來和銀燕執拾地方,然後溫溫書寫寫作業。
有天晚上,他拉著銀燕悄悄去雜物室,抬了一張殘舊的體操墊和充氣床回來。
「放心我不是偷,體育部他們說不要啦,床是戲劇組道具,演出完就隨便掉了。」劍無極用濕布仔細抹乾淨,「那張帆布床遲早被你壓塌,體操墊又厚又大,你湊合當床褥睡吧,我量過尺寸,挪一挪貨架就擺得下;充氣床可以放地庫,倦了也有位置躺躺。」
「但這也太多東西了。」
「再收拾收拾就行啦。」
兩人忙活一整晚,大功告成後躺在充氣床上歇息,劍無極脫去汗濕的上衣,一會兒又覺冷,銀燕遞了件衛衣和暖維他奶給他。
他看見銀燕赤裸的腰背上滿是傷痕,扭曲的皮膚像是纏身的蔓藤,把本來肢離破碎的軀體勉強縫合,「對了……你之前說要定時吃藥,為甚麼要吃藥?」
「我動過手術,要吃藥穩定情況。」
劍無極惱氣地啃咬吸管,「那個混蛋師傅居然隻字未提,也不知他在外頭到底有多少野徒弟。」
「我大哥也是他徒弟啊。」
「我操!還有一個?!又是何方神聖?」
「他是中原疾控中心的指揮官,當時師傅出手幫忙穩定局勢,然後就收了我倆為徒。」
劍無極瞠目拍掌,「都是大人物啊,失敬失敬。」
「厲害的是我大哥,又不是我。」
劍無極輕輕地撞了撞他的肩膀,挑眉笑說:「你也不差嘛,有你這樣滿身戰勳還死不去,我都能吹一輩子了。」
銀燕搖搖頭,「我跟他差太多了,他那個位置太沉重,稍一鬆懈,不僅自己送命,連其他人也得陪葬。」他躺下來,「我本想著自己拼命點,死不去的話,應該能升任中校,好讓我多見他幾面,出事情也能跟他共同進退,但我每次都栽在升職試上,到中尉就止步了,現在能否回軍隊也是未知之數。」
「你哥不是老大嗎?他直接擢升你就行了啊!」
「我連面試也沒過關,站在他身邊反而會礙手礙腳吧。」
劍無極也躺下來,「關關難過關關過,屢敗屢試唄,就算只是小卒,也可以在前線救人,不比軍官差。」
「人民有我大哥保護啊,用不著我,我只要看好他,其他的我都不想。他是那種老把心事藏著掖著的人,甚麼事都自己扛,我總怕……怕他有天會被壓垮。」
劍無極凝望銀燕眼紅紅的苦瓜臉,憂愁得眉都快被折彎了,可眸裡仍有一股子傻勁兒,甚麼沮喪啊棄餒啊,彷彿眼淚沖一沖就全都不見了。
他笑著嘆了口氣,「我就不同,不用惦記別人,也不用被人惦記,簡直是森林和原野裡自由的小鳥。」
銀燕轉頭來,認真地盯著他看,忽然伸手揉他髮頂,「是森林和原野裡多麼的逍遙,沒有小鳥。」*
「有,」劍無極撥開他的手,「我就是那隻小鳥。」
銀燕蹙眉,「……你真無聊。」
「喂你捉字蝨就不無聊嗎!」
*歌詞出自一首粵語兒歌